*本文缘起是官方转发某玩家攻略说茨木该下岗了【呵】后来群里吐槽真的下岗岂不是很惨,于是有了这个
*好像挺没意思的orz
深秋快入冬的一个普通的早晨,城郊的细雨就夹着雪花落了下来,落在这乍寒的土地上,化作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当第一缕阳光从窝棚的缝里漏进来的时候,茨木身为人还活着的一天,开始了。
他拿着扫把,笨拙而仔细地将自己掉落的白发全部扫成一堆,投进了炉子。头发里还背着当局藏着一点妖力,混着木柴烧,烟里面查不出来,火焰却能比原来热许多。这是一个小秘密,每个下岗又没钱买足够柴的妖怪都在心照不宣地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谁去告密,那么这片贫民窟住的妖怪们,没有一人是无辜的,全部要进监察局的刑房“吃套餐”。
窝棚里没有下雪,却因潮湿而盘踞着蚀骨的冷。茨木甚至后悔前几日剪烧得太多,若是留着慢慢剪,也许能多烧几日,今早挚友就不会在睡梦中还冻得发抖了。如今自己一头长发已经没得可剪,只剩一薄层白色短毛贴着头皮。而挚友的头发是不能动的,他还有着重回巅峰的希望,那时候,不能让他没有了一头体面的头发。
这时,酒吞正拧着眉毛,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唯一的硬板窄床上,腰下垫着茨木旧日盔甲里头的中衣,勉强养精蓄锐。他茂密的红发失去了妖力支撑,颓然披在脑后,打起了卷。哪怕他的背伤了,连仰面躺都不敢,但为了明天和后天的寿司,今夜依旧要去地下斗技场拼命。他们这些被当局下了岗、穿了骨头拿掉妖力的妖怪,已经不配叫妖怪了,只算是被抛弃的最低等的改种人,外表奇形怪状,没了妖力什么都不是。既不如天生样子体面的人类,当然更不如风头正劲,被当局器重的新妖怪们。
新妖怪大人们从街上路过的时候,低等人须得伏在地上,亲吻他们金马车的车辙。吻得好的,也许大人们会赐下不要的御魂,这个时候,直接爬着去抢,是最快的。有改种人为此被金马车轧断了手脚,做不得工了,听说隔天就进了驯兽场,成了妖兽们的狗粮。
做狗粮也好,不会再日复一日地饥饿,也不用挨冻了。茨木摸着胸口的六勾刺青想道,可惜我连做狗粮的资格都没有。
茨木同酒吞这一户的任务,同其他一部分改种人一样,是看管一片当局称为“仓库”的基地。基地常年阴天,被划分成块的一大片黄土上,挤挤挨挨地蠕动着看不清形状的血肉生物,周围是高高的铁栅栏。这些生物,就是妖兽狗粮的主要来源,至于失去劳动能力的改种人,只是给妖兽偶尔开荤的而已。
然而,看管仓库的收入少的可怜,几乎每个还能动弹的改种人,都兼职着其他的谋生路子。茨木原本就少了一只手,下岗穿骨之后,几乎捐掉了所有积蓄,才换得豁免,令他不至于被当做残次品剁成碎块——而哪怕积蓄花干了,酒吞当年给他的盔甲和铃铛他也一直舍不得卖,酒吞每次看见都骂他傻,留着这没用的东西,不能换钱,还碍眼。
可茨木不肯换的主要原因,并不完全在他自己舍不得。他曾见过,酒吞夜里悄悄起来仔细抚摸那件盔甲,似乎还发出了微不可闻的叹息。酒吞自己随身的葫芦早就卖了,纵横天下大半年的宝器,竟然就换了一顿寿司。鱼子的,和原来差不多的味道。先前每天吃到反胃,满嘴都是鱼子味道,而今就少少的12个,摆在面前,看来却犹如美味佳肴。身材高大如茨木,哪怕全部吃下也同没吃一样,于是他一直饿到胃疼,饿到没有感觉,最后成功地哄着酒吞全吃了。那个晚上,酒吞在地下斗技场里神勇无敌,豁出命去击败了最强的几个对手,拿了抽成的奖金给家里添了条纸一样薄的毡毯子。夜里茨木解手回来,就发现那条毯子已经平整地铺在地上他平时睡下的地方,上面落着窝棚的缝隙里漏进来的温柔月光。而酒吞背对着他睡着,好像从未醒来过,他背上的抓伤血肉模糊,洇湿了赖以缓解疼痛的劣质膏药。
从前,酒吞受过的伤比在斗技场严重的多。可那时候他只要拿出葫芦饮下神酒,伤口便会在妖力流转下迅速愈合。后来,他葫芦卖了,妖力没了,一颗勇猛的心和打斗的技巧却没有丢。酒吞第一次进地下斗技场的时候,茨木根本不知道。挚友从不把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他也不甚在意,但这并不包括挚友什么都没说,回来整个后背都被妖兽抓挠成血糊的情况。刚看到那骇人的伤口时,茨木竟然哭了。他大口喘着气,眼泪珠子还是大颗滚了下来,酒吞就骂他,成什么样子,本大爷现在都不哭了,你反而来掉眼泪。茨木问他疼不疼?酒吞一摆手说疼个屁,穿骨不也都穿了,不比这个疼?我们都穿的右手,你右手早没了,穿的是右肩,想想也比我们疼的多,那时候你都没怎么样,现在倒好,哭了个满脸花!
穿骨,茨木当然还记得。当局说,失业妖怪不得保有妖力,说白了还不是防止暴动。就连不穿左手,改穿右肩,也是他使了钱才做得到的。他还要靠左手活着,穿了可就有好几天不能用了,他经受不起。那时候他右肩穿了一个圆圆的血洞,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体内黑紫色的妖气乖顺地沿着水晶管子从他身体里流走,整整流了一个时辰还多,那个时候他伤口还淌着黑血,粗大的铁针管插在里面,动一动都是撕裂肉体的疼痛。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早在预料之前,他们身上的御魂就都被扒干净了。这里四周看守的都是配了全套顶级属性御魂的妖怪大人,如果他真的反抗,他和挚友就会一起见识到,什么叫以卵击石。
以前他一直以为,好死不如赖活只是人类贪生怕死的言辞,先前山林里提着脑袋争斗,死了也就死了,好歹是个痛快。现在呢?京都里弱肉强食的争斗不曾见血,却更让人求死不能。他还记得晴明是怎样把他和挚友从山林请到城市里的——骨碌碌的金马车,只坐着盛装的他和挚友两个人,前后十丈的车子里盛满了美酒和瓜果,童男童女沿路洒下彩纸和金箔,直闹得京都满街飞花。那时候他真以为这一切都是唾手可得,永世不会失去的。他需要担心的只有挚友同自己的感情发展,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从金马车里坐着的,变成跪在车轮下的。当妖气被抽干的时候,茨木感觉自己的灵魂也一起被抽干了,双腿支撑不住高大的身体,险些儿跪倒在这个耻辱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刹,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恐惧。惧怕死亡,惧怕变得弱小,直到他连滚带爬地从处置室里出来,看见了酒吞。
酒吞站在门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茨木。他站的笔直,一动不动,就好像他金红色的妖气从未被里面恐怖的机器抽干似的。茨木大喜,想,挚友不愧是挚友,哪怕没了妖气,也丝毫不会损伤他的威严……直到茨木走近酒吞想要抱抱他的时候,才发现酒吞一直都在紧咬着牙关,浑身都紧绷到颤抖。他的右手腕上,也有一个被处置员草草敷药包扎过的血洞。
那天是茨木把酒吞扛回去的。还算幸运,他们的住地正巧有个拾荒者住过的窝棚,他们从那时开始,一直住到现在。
茨木的大手并不方便抹眼泪,于是酒吞只好用自己的手给他擦,刚一抬胳膊,疼的倒吸一口气,那声音他竟然活活咽下去了,没有教眼泪模糊的茨木发现。酒吞想,只要自己不喊疼,不倒下,保持住轻狂坚挺的样子,他们的生活就不会垮,茨木也永远不会想着离开这个世界。
做妖怪的时候,他们从不知道害怕痛苦,肉体的痛,不过是瞬间就可以被治愈的小事。怕痛会被嘲笑为懦弱,会丢脸。而现在他们才知道,脸面只是温饱之后的添头,在你活不下去的时候,一点点的痛楚就会压弯你的脊梁、脖颈,叫你眼里什么都没有,唯有脚下的泥泞,混合着别人的血肉的泥泞,不停下陷的泥泞……如果你停下来,它就会没过你的脚背,你的腿肚子,你的腰,你的头顶,最后你也成为泥泞的一部分,日复一日,等着 吞噬其他累得走不下去的可怜人。
每到早晨,总是茨木先醒。他没有被子,一向都是和衣而卧,就连毯子都是酒吞拿命挣来的。茨木原本身体不全,按照规定甚至该被处死,如今侥幸活着,也绝没有做工的地方会冒着被查的风险雇佣他,他便只能藏起残缺,偷偷讨生活。早餐是用昨天剩下的寿司拆开煮的稀饭,自己喝掉一碗,其他给挚友留下,饭后他就徒步往蛇塔的方向走过去,那里虽然危险,但妖怪大人们丢弃的御魂品质更好,数量也多一点。从前,他自己也在那里的草丛中,丢掉过很多金灿灿的六星防御加成。如今当然都不见了,唯有勤劳的改种人,才能捡到换钱的宝贝。有的时候,他会和其他也来这里冒险的改种人盯上同一块御魂,乃至打到头破血流。失去妖力的他们,打架也只是无意义的肉搏。茨木体型占优,却少了一条手臂,不一定每次都能抢过别人,后来,他渐渐学会了先前不懂也不屑的狡猾勾当。
他终于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家伙。如果酒吞知道他每天早出晚归,就是这样靠着卑劣和狡诈来保住每天可怜的收入,会不会不再喜欢他了?可他依旧喜欢着酒吞。混杂着崇敬、占有和爱的喜欢,如今还要加上一层羡慕。当太阳落下,茨木就该回家了,换酒吞出去赚钱。先前说过,酒吞靠着夜间在地下斗技场对抗妖兽赚钱。他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天才,竟然能够凭着失去妖力后连普通健壮人类都不如的孱弱肉身,对抗强大的妖兽。那些妖兽极度嗜血,全部是货真价实的改种人血肉喂养大的,嗅到酒吞的气味就红了眼睛。酒吞不仅要在狭窄的场内与饥饿发狂的妖兽共处,最好还要戏弄它,还要戏弄得好看,这样赏钱才多。每次酒吞都会穿上暗红色的衣服,除了进一步激怒妖兽,还可以在他假装大获全胜的时候,不叫观众看出来他其实已经遍体鳞伤,血流浸衣。
而茨木就是在羡慕着这样的酒吞。不必去同他人斤斤计较,只要去战斗就可以了。他纵然也想去,却没资格进入。有的时候,他会离开窝棚,跟在酒吞后面,远远地看一眼那夜空下五彩斑斓、金碧辉煌的斗技场。
多想要再和挚友并肩战斗啊。可惜自己……大概已经不配了。这只手不再有力气捏死敌对者,现在,它更多地穿梭在草丛沙堆里,捡起别人不要的御魂,换一点可怜的币子,再用几万个币子,买一些寿司,那将是他和挚友连续几天的口粮。而酒吞的收入则全部攒起来,换成勾玉,由茨木收着。茨木把装着勾玉的铁盒子郑重地搁在墙洞里,发誓绝不会任意动用。
茨木想,那是能让我们重新回到巅峰,回到过去那样的日子的希望啊。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有些迟缓。偶尔也下点轻雪,还没落地就化了个干净。夜半时分,酒吞才踏着打湿的地面,回到窝棚里,看见茨木已经睡着了。他瘦下了一大圈,曾经的雄壮快要叫生活磨尽了,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更像自己在山脚刚捡到他的时候。也就十几岁,还没长开,半是像人,半是像鬼,却生了一张好脸和耐磨的性子,不怕死地拉着自己喊挚友,不论被打成什么样都会爬起来,跟上。渐渐地,他长大了,比自己还高,有一头漂亮的白发,赤着脚不爱穿鞋子,就那么在山林里跑来跑去,他的黑焰自会护着他全身不受一点损伤。后来,他有了资格同自己并肩而立。他们是父子,师生,兄弟,君臣,恋人。他们一同被请进京都,又随着时局跌宕,一同跌下神坛,被穿了骨头,苟且活着。
现在他依然不爱穿鞋子,脚底板上却全是伤痕。
酒吞爬上硬板床,背对着茨木躺下。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才敢放开捂着右眼的手,被妖兽顶伤的部位有些红肿,他忍着疼,就这么睡下了。
茨木第二天早晨才发现酒吞的眼伤,那个伤口已经肿得让他睁不开眼了。茨木数出窝棚里所有的金币出了门,将各种伤药都买了一点。医生他请不起,以他的身份,更不配让医生到窝棚里来。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酒吞用了药,勉强消了肿,夜里照例去和妖兽搏斗,挣卖命的钱,却发现近来越来越难躲开妖兽的进攻了,浑身多伤了好几处,只打了四场就没了力气。走出斗技场回窝棚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自己摸了摸才知道额头滚烫,眼伤的位置又痒又疼。他再也没了力气,于是一头栽倒,刚赚的币子撒了一地。
茨木从拂晓找到早晨,才在路边发现了他的挚友,那个时候他全身都滚烫着,伤口的血已经把他的皮肉和衣服粘连到了一起,怎么都脱不下来,而且眼伤的地方已经溃烂了。茨木完全失了分寸,他没想到会这样。酒吞在他的心中一直如天神一般,穿骨那次算是他最狼狈的时候,也依然尽力站直身体。茨木不知道他的挚友有一天还会像这样软绵绵的躺在他的怀里,烫的像被业火灼烧身体,怎么呼唤都不回应,眼睛上还横着一道流脓的伤口。
改种人的身体,真的比普通人类还要脆弱。
茨木用那张纸一样薄的毯子裹着酒吞,抱着他挨户求救。然而他们的邻居,绝大部分也是自身难保的可怜人,有些人,甚至已经蜷在窝棚一角,只差一口气了。爬虫,垃圾、肮脏的被子,满地泥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也将是他们死去的地方。死了,埋在土里,化而为泥,为这个世界添上新的污浊。
然而茨木永不绝望。他知道,他的铁皮盒子里有着一个秘密的希望,他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努力,他的渴望,一定会实现的。
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茨木敲到最后一户的时候,在路边发现了一位绝不属于此地的救星。
那是一名不愿意透露名字的女医,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就像一片红云一样,漂浮在这片苟延残喘的土地上,鬓边还别着一朵绢制的樱花。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为酒吞用了药,不多久,酒吞便退烧了,醒来第一件事是把茨木叫过来,让他去捡回掉落在路上的币子。
“那是本大爷用命换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许丢!”他说道。
等茨木出了门,女医竟立即泣拜于酒吞膝下。“酒吞大人……”她说,“您还记得当年被您赏了一碗酒的樱花树吗?碗酒之恩,樱花会涌泉相报。可樱花妖力单薄,也只能保您之性命,不被眼伤夺去罢了……”
酒吞笑着一摆手,碰了碰她头上的绢花。
茨木捡了币子回来的时候,女医已不知所踪,酒吞眼上覆着小块白布,已然睡熟。茨木将币子一颗一颗摆在酒吞床前,好像请老师检阅作业的学生。
酒吞的眼睛终究没有保住。高热时厉害的感染破坏了他的右眼,如今全然看不见了。左眼受到感染牵连,也有些模糊,被斗技场亮如白昼的聚光灯长期照着,视野里也逐渐糊成了一片一片的影子。唯一幸运的是,他还活着,还能够和妖兽拼上许久的命,不过以往一夜能打六七场,而今几乎纯靠耳力,受伤太多,打得也狼狈不好看,一晚顶多打上两三场就脱力被拉出场外,收入也就只有几百币子的保底而已。有时候夜深了,没有月亮,他看见的就只有四周建筑闪烁的彩色光点,好几次靠着人指路,才勉强摸回窝棚。
茨木看在眼里,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没有保护好挚友,可是他的挚友,他的酒吞,什么时候又需要人保护了?什么时候,又听进去他的劝说了?他只能默默地将掉落的头发扫进炉子,为窝棚增添一分转瞬即逝的温暖。
也就是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酒吞就不再去斗技场了。纵使他再三说他很需要这笔钱,斗技场负责人却仍然将他从固定表演者里除了名。排着队要进来同妖兽决斗的人太多了,其中当然也有打的更好看更赚钱的,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一个连闪躲妖兽进攻都要靠侧头听的笨拙的半瞎?更何况,这几年的观众,听说过酒吞童子的名字的人,已经不太多了。招牌坏了,换一块不也是商家常事么?
酒吞摸着斗技场的门牌大声长笑,一直笑破了喉咙。
他没有同茨木说起这件事情,是茨木自己又一次卑微地跟在酒吞身后进城的时候发现的。他那看起来永远刚强的挚友,在快走到斗技场的时候就停了脚步,摸索着一棵树坐了下来,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再凭着眼前的一点影子,走回去他们生活的窝棚。
天冷了。每到晚上,酒吞总要喝一点酒,这酒钱也是从寿司钱里省出来的。酒吞自嘲说当年做鬼的习惯改不了了,可茨木知道,寒冷使酒吞身上的旧伤一起发作,喝酒乃是为了镇痛,也为了不在茨木面前,展现出孱弱的样子。茨木想说,挚友什么样子我都接受,我都喜欢。可说了,就意味着他都知道了,酒吞一直以来的遮掩,就很像一个笑话,他不能这么做。
茨木依旧日日去蛇塔捡御魂,运气好了,还有大蛇的金色鳞片,那可是城里的大人们都热衷于收购的好货。每每有这样的奇遇,茨木都会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同酒吞汇报。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奇怪——声音是活泼热切的,面上却有挥之不去的悲哀,真是又滑稽又可怜。酒吞见不到这悲哀,就跟着高兴起来。茨木喜欢看酒吞笑,豪放的,欢喜的,哪怕是嘲讽的,苦涩的,都好。
茨木在结冰的水盆里看自己的模样,瘦削,光秃,半张脸强颜欢笑,半张脸苦涩可怖,比做鬼的时候还要像鬼,可这时还偏偏做不成鬼了。
酒吞的样子倒没有大变,仍旧是海藻一样打卷的长发,浅淡的眉毛,薄情的嘴唇,只是那双紫色的杏核眼,如今一只眼皮下垂,眼球浑浊,一只蒙上了白翳,循着声音艰涩地转动。他坐在床上,伸出手来:“茨木,上来。”
茨木依言坐了过去。酒吞又说,“喝酒。”
茨木给自己倒了一碗冰冷的水酒,想是水兑多了,只能尝出微妙的一点酒味,对于他这种对酒十分迟钝的家伙,不如说就是喝了一碗冰水。
“酒怎么样?”酒吞问。
“淡。”茨木老实回答。
“淡就多喝点,五碗顶一碗。”酒吞说着,给自己倒酒,没对准碗口,一半都倒到了外头。他伸出粉色舌头,去舔落在手上的酒。茨木看着酒吞的动作,有点惊讶。他很久都不这样了。或者说,自从穿骨以后,酒吞就仿佛丢掉了一些东西,而现在,那些东西……又苏醒了。
“看什么呢,喝呀,喝呀!本大爷知道你在看着!”
冰凉的水酒接连下肚,一碗更比一碗寒彻骨。什么时候喝这种东西也能醉了。瞧呀,他们甚至谈起过去来了。那美好恣意的过去……难道不是只会让现实显得更加绝望吗?但他们仍旧兴致勃勃——仿佛这里不是低矮阴暗的窝棚,而是大江山的青石台。头顶是连绵开成片的樱花,有着地脉和鬼力滋养,四季都不见衰败。他们在花树下大声谈论其他的妖怪,谈论时局……兴之所至,酒吞还会荒腔走板地唱起歌谣,接下来就是属于茨木的夸奖时间……
“酒吞,你真厉害。”“酒吞,你真好看。”“酒吞,好看极了……”
【整段碼掉】
茨木以为,最后打扫战场的,只是他一人。酒吞身上有伤,经过这一番不要命的折腾,没力气做清理就已经睡过去了。茨木把酒吞抱到饱经摧残的硬板床上,自己扯了毯子,要在地面躺下。刚卧倒没一会儿,就听酒吞坐了起来,唤他。茨木赶快披着衣服起身,看到酒吞正转着眼睛找他的影子。他忙叫了一声挚友,酒吞循声抓住他的胳膊,“去,拿勾玉盒子来。”
往日钱的事从来是茨木管着,酒吞从不关心的。即使这样,茨木也没有任何疑问地从墙洞里取来了装勾玉的没盖铁皮盒子,交到酒吞手里。
酒吞晃了晃盒子,里头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音。他右手取了一个勾玉,捻了几下,放在左手里。这样一枚一枚地数过去。他的眼睛已经分辨不清勾玉这样细小的东西,他若想点数,只能这样了。茨木没有做声,看着他一个一个数完。直到酒吞的右手在盒子里再也摸不到勾玉,他就知道数完了。
“二百九十……好,好啊。”他说,“这就是’希望’吗……”
他的低语,茨木没有听清,酒吞也不肯再讲。他把盒子交还,茨木便接过盒子,放了回去。酒吞眼不能见,平日里又不经手勾玉,他不会知道,今晚他数了很久的二百九十个勾玉,二百个都已经被茨木换成了黑水边的鹅卵石磨的假勾玉。茨木不愿意让挚友知道他们的存款只剩下了九十勾玉,可他确实有不得不支取这二百勾的理由。
暂时还不能告诉挚友。希望,就在前方——他深信。
酒吞疲惫的声音传过来,“茨木,上来睡吧,还有地方。”茨木原本还因为勾玉的事情有些惭愧,转念一想这是正当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对不住挚友的地方,就开开心心上去了,躺在酒吞的旁边,沉沉睡去。
酒吞听见了茨木均匀的呼吸声,才把手心里藏的一颗石头磨的假勾玉丢到了屋角。他当然摸得出石头和勾玉的区别,只不过,他选择相信茨木,相信他虔诚地笃信着的“希望”。纵然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酒吞的身体自那日以后,就显著地坏下去了。入冬以后,就再没出过窝棚,多数时间都半梦半醒地躺在硬板床上。有的时候,会突然醒过来,问茨木,下雪了吗?
茨木说没呢,等到下了雪,肯定立刻和挚友说,到时候抱你出去看雪。
酒吞嗤地笑了出来:早看不见啦,更何况,本大爷还用你抱。
茨木说,好,挚友想要自己走也可以,到时候我就……
说了一半低头一看,酒吞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他不肯休息的左眼,哪怕闭着,也一直轻轻的在眼皮下面颤抖着。
大雪在新年那天降了下来。像是攒了一整个冬季的委屈,它纷纷扬扬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上落下,积了厚厚一层,盖满了房顶和道路,还不打算停下来。茨木醒过来就见了大雪,于是赶快爬起来叫酒吞。
挚友,起来看雪了……不对,摸、摸雪?
你是要我抱出去,还是自己出去呢?
挚友?下雪了。你不是说要我告诉你……喂,喂……雪下得可大啦,没过我的脚了,比我的头发还要白呢……
也许是在前一夜,也许是在清晨。酒吞偷偷的自己去了。那时候茨木在落雪的梦里,没有醒来。等到茨木发现的时候,酒吞的身体都已冰凉如雪。茨木想,再也看不见他笑的样子了。
可是茨木没有哭,茨木咧开嘴笑了,他紧紧抱着挚友冰冷的身体,做最后的告别,脸上是真实的欣喜。跌宕一生的酒吞童子走了,不必等到他被疾病折磨到垂垂老矣,也不必再窝在这个冰冷的地方,跟他一起艰难地活下去了。挚友他解脱了。
这几年本来就是自己强留着他,用那个“希望”……
说起来,这两天最后的十勾也攒齐了,同先前预付到神社的二百勾、家里还剩的九十勾加起来,刚好三百勾。
明天,就把尾款交给神社。那里的巫女说,只要花上三百勾买一百张蓝底转生券,用金粉写上转生者的名字,他就能在来生得偿所愿。到时候,他要用金粉,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酒吞的名字,写满一百张。如果早早和挚友说了,他说不定根本不信……而且他认得阎魔,要是跟阎魔通报了,怕就不灵了……
来生啊,挚友一定会转生成永不堕落的大妖怪的……或者说,他愿意做人类也好,那也一定会是一位青史留名的人杰。为了挚友能重新回到巅峰,别说三百勾了,再多我也愿意。而且,我也要快些攒我自己的三百勾了。虽说挚友来生也一定有很多熟识的人,但他一定还是习惯朋友只有我一个吧。如果他想我了,我要赶快去找他才好。等攒好钱,也在神社押好转生券,我就去找他。
茨木满怀着希望,将酒吞葬在大雪覆盖的山脚下。
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又一个新年到了。
看天空 飞的鸟 还有梦
看清风 像带路 吹散淡雾
看冬天 悲的雪 越来越远
昨天的 曾经的 你的微笑
天黑路茫茫 心中的彷徨
没犹豫的方向
希望的翅膀 一天终张开
飞翔天上
分开的感伤 相会的盼望
有天逃出想象
心中一个梦 像雨后彩虹
画在天空
——《希望》